光头李在梅花村种田。
他原先不是种田的，他有手艺———吹唢呐，村里有红白喜事都找他。
这手艺他家世代相传，并以此谋生。村里人听他说自家祖宗曾当过前朝宫廷里的乐师，后来因为一次当众顶撞皇帝———说唢呐就是唢呐，不是什么“苏尔奈”（唢呐在清代被称为“苏尔奈”，被编入宫廷的《回部乐》中），结果龙颜震怒之下被驱逐出宫，从此在梅花村扎根。
光头李家世代单传，所以光头李从小接触唢呐，否则就要断了祖传的手艺。好在光头李天资聪慧，二十出头就将这门祖传手艺练得炉火纯青，乡亲们都夸他比他父亲吹得更好。
没过两年，光头李的父亲因病去世，他便接替了父亲的工作。三年后不光是乡亲们知道他，就连县里边他都算是小有名气的唢呐匠。有一天突然县里来人找他，想请他去县里一户人家里吹唢呐，说是那户人家的女儿马上要出嫁。这时光头李的妻子即将临盆，他本想婉拒来人，可是来人给出了一大笔报酬。他想我去去就回，应该也没太大事，干完这次可以休息一段时间，正好陪陪媳妇和孩子。
可没成想这一去就出了大事，到县里的第二天早上就有乡亲报信说他的媳妇难产，等光头李火急火燎地从县里赶回村子，他的媳妇已经没了气，连带着她腹中的孩子一并去见了阎王。看到这般场景，光头李脑子里一阵嗡鸣，当场昏死过去。
好端端的一家人就此阴阳两隔，任谁都无法接受。光头李受不住打击，一夜间白了头。下葬那天全村人自发来到他家门前，光头李吹起哀乐，乡亲们无不为之动容。光头李因为妻儿的死，发誓此生再也不吹唢呐。
当他再一次出现时，他的头发全已掉光。
一九三七年的一天，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光头李像往常一样和村人下田里翻土，突然一声“鬼子来了！”的呼喊打破了平静。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又听见“嘣”的一声，报信的人已被鬼子杀害。光头李最早回过神来，顾不上农具赶紧推着乡亲们离开田里，自己也飞快地逃回家。
家里有他父亲传下来的唢呐。
人群中，一个腰缠长布包的人十分扎眼。鬼子们举枪命令他把布包打开，光头李没办法只好照做，打开后是一只唢呐。鬼子见布包里的不是枪，狠狠地瞪了光头李一眼。一个模样像是领头的人突然用蹩脚的中文问道：“你的，会这个的干活？”
“我当然会。”光头李答道。
“支那猪也会这个？”大佐不信。
“太君，他以前就是干这个的。”旁边的翻译谄媚地说。他是一个中国人，可是现在却殷勤的像条狗。
“呦西！现在，你的吹给我听。”大佐说。他还是不相信。
“我不吹，我发过誓此生再也不吹唢呐。”光头李语气强硬。
“管你发没发誓！太君都发话了你还敢抗拒？！”翻译插话道，他说得理直气壮，仿佛他在传递上天的旨意。
“一口一个太君，我看你就是个太监！不配做中国人！”光头李讥讽道，身体挺得笔直。太君见他这般态度，即便是听不懂也明白了几分意思，拔出手枪就想开火。可是光头李对此无动于衷，仿佛一杆长枪，站得愈加挺直。
“八嘎！你的吹这个，不吹我就杀了他们！”大佐做个手势，鬼子们就把枪指向村民。“你的，吹给我听。”大佐说，同时保持一个挥手的姿势，只要光头李再说个不字他就下令射击。
光头李没办法，只能吹奏。深吸一口气后，手指变换间悠远飘逸的声音在他把着的唢呐中传出，连绵不绝。他虽然多年没有再碰过唢呐，可手法丝毫不显生疏。胸前的那一股气一直撑着，这是他自小一来练出的耐力，隐隐间唢呐声中好像有一枝梅花傲然挺立。一曲作毕让在场的人听得如痴如醉。
“呦西，你的大大的好！”大佐拍着手大声叫好，他本身对音乐很感兴趣，今天能听到如此优美的音乐自然表示佩服，即便这是由中国人演奏出的。
“放了他们。”光头李说。
大佐一摆手，让他们收枪。鬼子这次进村是看重了梅花村的地理位置，想把它设置为一个军事基地（弹药库）。军事基地需要大量劳力，所以精明的鬼子们只用枪击毙了报信者，其他村民一概不杀，一来可以起震慑作用；二来如果老百姓全逃走了他们也没向上级交代。而之前威胁光头李时说将村民尽数杀了的话其实是逼着他给大佐表演吹唢呐。
此后每天大佐都要光头李在搬完弹药后为他吹唢呐，后来甚至免去了他的工作，让他好好休息后为自己吹奏日本的曲子。可没几天，光头李又主动回到军火库和大伙们一起搬弹药。
大伙们念及过去的情分，表面上没说什么，背后却骂他真不是个人，还想着两面讨好，活该当鬼子的走狗！
光头李知道他们对自己的鄙视，干活依旧很积极，这边搭把手那边帮忙扶着。要不是大家清楚光头李的“走狗”身份，任谁看到他准会以为他也是个被日本鬼子奴役的老百姓。不光如此，虽然大佐对他极为关照，允许他单人单间还让他有自由活动的时间，可他在乡亲们面前没有丝毫的架子，这下大伙们更加疑惑了。
两个月后，天空突降鹅毛大雪。不光是鬼子们很惊讶，就连世代在这居住的乡亲们都很惊讶。大佐很高兴，认为这是大吉之兆，预示日军将全面占领中国。光头李也连连称是，主动要求为所有日军吹奏唢呐，大佐答应了。这天晚上所有鬼子都坐在一个屋子里，他们唱着军歌，十分得意。光头李姗姗来迟，他边吹边走进屋子。这次他吹的曲子和鬼子刚进村时吹的曲子属于同一首曲子，可表露出的情感却不一样，这次隐隐间唢呐声中似乎有一枝梅花迎着凛冽寒风绽放。
“支那人，你的，这是什么曲子？”大佐好奇地问。
“这曲子，是我们老祖宗留下的，是我们中国人的曲子！它叫做《梅花三弄》。”光头李骄傲地答道，他的身躯有如梅花的傲骨。接着，他脱去衣物，胸口的梅花正“呲呲”燃烧。
是夜，梅花村村口的梅花树静悄悄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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